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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解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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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一山名動天下,聲名都不是浪得的,起碼他這張嘴厲害,最擅從毫末入手,把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鹹的一一陳列,當局者陷在局中看不見的蛛絲馬跡,他也能一根根給理出來,攤在他們面前讓他們自己去看輕重緩急,憑他們自己去權衡取舍。最重要的是,一些無人敢言的話他能直白道出,不怕得罪誰也不怕誰給他小鞋穿或是秋後算總賬,所言所行憑的不過是份良心罷了,由根底上說,就是盼著兩方都能得個好結果,並沒想著損哪方利哪方。說實話,他也並無十足把握能說動這尊鉆入了牛角尖裏的巫神,只能把個最簡單的事實擺給他——靠鎖是鎖不長久的,哪怕是鎖一世,一樣鎖不熟。還不如給條路,雙方都得個喘息的機會,不在眼皮子底下了,反而可能贏得轉機,反正他手眼通天,只要他想,有的是辦法把人再弄回去鎖著。人心之幽微難測,可因一道鎖而陷入絕境,亦可因一條生路而漸漸念及當年好。時光與距離都是良藥,愛恨情仇打磨之後說不定會以另副面目出現。徒兒的長情和執拗估計這尊神再知情不過,糾纏一場命裏刻下的印記今生今世別想抹去,這麽深重的羈絆,他不必擔憂徒兒脫身之後一去不返。

該說的都說盡了,老頭端起茶碗慢條斯理啜了一口茶,等那巫神自己和自己撕扯,自己和自己相殺,都到了走投無路的份上了——投麽?投向哪?他與那人已有一年多未有言語,話都不願說了,還肯給他投奔?走?讓那人走,從此看不見摸不著,頂多能在侍巫們的密報中捕得片影殘跡,渴到極處靠什麽消解?靠那人穿過的衣物、蓋過的衾枕,靠酒、靠夢?那是何等淒慘的一副光景……

有斷情草麽?有後悔藥麽?即便有,也架不住那巫神苦戀“逝水”,收不了餘情,免不了癡嗔,改不了性情,凈不了前塵,孽海中擺蕩回不了身,最終只能自己和自己賭了一把狠——他放那人從他手上飛離,但要系上一根線。線是情蠱,是一批批數量不明、明暗遠近如影隨形的侍巫,是渴念無可消解時不論時地他的截堵與糾纏。

不管後事如何紛亂蕪雜,圍是解了。

老頭在春水草堂外佇立良久,給在附近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貓著的徒兒做“引路燈”。意思是:走啦,都走啦,要回就回吧。知道你十來天沒合過眼、沒好好吃過一頓正經飯食了,身上沒傷估計心裏也千瘡百孔了,師父不就是這時候用的麽,回吧,以後怎麽樣以後再說,且走且看吧……

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,天最黑的醜時才潛回春水草堂。老頭料定他不走大門,不走側門,一定要走東偏門,也給他留了門。反正年紀大了,覺少,就披衣在回廊下等著他。師徒三年後再見,也和當初分別時一樣少話。師父說:餓了吧?先喝碗粥,那麽多天沒好好招待腸胃,一下吃太多太雜要吃傷了。徒兒接過師父手上一碗粥,靜靜喝幹凈。師父說:被褥都給你安排好了,睡吧。徒兒悄無聲息地朝他原來住的那間屋子走,識途老馬一般,眼前一陣陣發黑、頭一陣陣發疼都沒走錯一步,到了地方推門進去倒頭就睡。睡了一天一夜,做了無數夢,夢中虛實交替,抓撓不著,醒來愈發困倦,正在發傻,師父推門進來放下一丸藥,說:喏,他給你留的。這個“他”是誰彼此心照不宣,丸藥是做什麽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——噬心蠱解了,情蠱還留著,終究還是要藕斷絲連的。

何敬真把那丸藥拾起來,默默端詳片刻,一仰頭吞了下去。

想到變亂前的那晚,正逢十五月圓,他在高塔邊上坐著,看那輪碩大的月亮,與十來年前殊無二致的一輪月亮,只不過心緒變了,看到的東西也跟著變。他們糾纏至今兩年有餘,他也曾向自己討要過答案:對那巫神究竟如何,是怨是恨是愛是憎,對過往可能一刀兩斷?對餘情可還放得下?結果仍舊是一片空白。他對那巫神的情感雜蕪極了,不能用任何一種將其他涵蓋或抹殺。然後呢,然後他不能拔去其餘獨留一個,一樣無望而無解。

月亮上了中天了,石階上傳來腳步聲,巫神拾級而上,手上拿著一件披風。

“晚秋了,仔細著涼。”披風水一般從他頭頂流瀉至腳踝,料子和心意一樣軟和細膩。

他不回頭,也不知該如何應答,一年多的不言不語,舌尖對語辭早就陌生,況且真話不是人人愛聽,兩人斷不了的爭執都是從彼此揭露彼此中傷開始的,說得越多越是驚心,原來自己竟到了這樣不堪的田地了。那還不如不說。

“噬心蠱的解法已有了眉目,你……”你什麽呢?巫神也沒了下文。他就這麽把他連人帶披風納進懷裏,緊緊圈住。去者不可留,往者不可追,能圈住的,不過當下罷了。

經年以後,何敬真四處征戰、漂泊轉徙,於大漠蒼茫中,於長河落日下,於水天相接處,於夜深人靜時,總有那麽一刻會情不自禁憶及與那巫神死生糾纏、倦後相依。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水窮處不一定是山窮水盡處,繞開來,說不定就是一番煙雲過眼的開闊天地。這點蕭一山沒斷錯,時光與距離都是良藥,它在豐滿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時,也磨掉了他的棱角,讓他在世事險惡人心叵測中,漸漸體味出這份雜蕪之情的可貴之處。如果說有誰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終不渝,那無疑只有這尊巫神了。即便是份摻雜著見不得人的欲情的呵護與疼寵,即便是追獵在先囚鎖在後,他也從沒騙過他,苗民對既定者的專一與忠貞、獨占與專斷一樣實誠。只是當年他還沒受過世事人心磋磨,只覺得是段孽緣,逃掉就好了。也是註定,今生今世有些事,提前不可延後亦不可,正當其時才能開花結果。

何敬真在春水草堂呆了三天,噬心蠱已經解了,情蠱卻不定期發作,三天內就發作了兩回。欲情煎熬起來從骨頭縫裏往外癢,他咬牙死死忍住,一個時辰的疼癢難當就這麽讓他硬生生挺了過來。但這麽下去不是辦法,他還得走,還得到亂世裏去,亂世裏什麽都有,估計也有這情蠱的解藥。他去找蕭一山,老頭聽後沒說什麽,就寫了一封信讓他帶著,給他準備好銀錢幹糧還有幾套換洗衣衫。信是給大師兄周行逢的,說要把小師弟暫時托付給他,看他能不能將師弟轉托到沈飛白麾下歷練歷練,不求掙得什麽戰功,打磨一下性情也是好的。話說的委婉曲折,小小子到了離開這千裏瘴癘之地的時候了,要是不走,那尊神不定幾時又變了主意了,他要是殺回來,一個糟老頭子可沒那麽大本事再次保下他。去亂世是不得已,中原漢土八千裏山川河岳大概還能藏得住這麽個小小的何敬真罷。

四天後,何敬真拎著個小小包袱,背著沈飛白留給他的那張重弓,從春水草堂出發,取道駱川,從青州繞過雍州,進入三分天下的亂世中。

卷二、八千裏山川河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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